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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百五十九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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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末,榮飛在安堡督察麒麟建廠的進度。下午四點鐘左右離開工地,往西不遠就是向南流淌的安河。這片被麒麟征占的土地上不僅在建麒麟的幾個分廠,麒麟的二座高層住宅樓已經有一棟完成了主體工程,拆除了腳手架,正在進行內部水電氣的安裝。而另一棟還被包裹在密密的腳手架裏。後一棟今年怕是難以交付使用了。稍往南一點是麒麟總部的二棟樓房,八層的是麒麟總部的辦公大樓,四層的是麒麟生活服務中心。八層的辦公樓剛完成地下工程,四層的已經基本封頂了。

往安河修了一條柏油路,可以直通河岸。路南是麒麟的生產及辦公區,路北則是麒麟的生活區。榮飛開著他留給自己的沃爾沃慢慢往西走,欣賞著路兩邊的風景。天氣還很熱,灼熱的陽光直射在他臉上,榮飛摸出墨鏡戴上。將車停在還很荒涼的河岸邊,獨自張望著無聲流淌的安河。

曾經寬闊的河床種著莊稼,河流已經壓縮成一道小溪了。站在河岸不久,即可聞到一股刺鼻的氣味。

獨自在河岸邊站了很久。

開車回到甜井巷的家,榮飛將沃爾沃停在院子裏,看看時光還早,再有一個鐘頭,他會去接甜甜和邢芳。他周末一般都會回到甜井巷與家人住上一晚,平時則住在棉花巷。

他先到廚房看了一下,廚房兼餐廳沒人在,還沒有開飯,但晚餐已擺上了桌,菜肴和饅頭罩在綠色的紗籠裏。

穿過北院到奶奶住的中院,見母親和幾個紡織廠的老夥計正坐在丁香樹下聊著合資的事。其中小秀的母親李志梅也在。

看到榮飛進來,李志梅喊了聲小飛。

“李姨好,阿姨們好。”榮飛打了個招呼。準備進奶奶的屋子,“你過來,我們問你點事。”李志梅的嗓門很高,其實紡織廠的女工們嗓門都很高,這也是職業所造成的。因為車間的噪音太大了。

“有事?”

“小飛你路子廣,知道不知道我們廠最後會怎麽辦?”

“不知道。不是終止與恒運的談判了嗎?”因為職工的強烈反對,恒運與紡織廠的合資也擱淺了,這個情況榮飛早就知道了。

“談判是停止了,但廠裏又沒錢了。”李志梅說,“聽說廠裏研究要工人集資,算股份,是不是真的?”

這也是老套路了。市裏給紡織廠搞來的銀貸榮飛是知道的,紡織廠從年後靠著這筆錢又運轉起來了。勞資科曾通知魏瑞蘭上班,但當時弟媳黃曉敏快生產了,而且歇了幾年的她也不想去上班了。榮之貴更不去了,有他的古董攤子,哪兒也不去了。

“李姨,我怎麽知道你們廠的事?集資入股也是一個辦法,大家不是都不願意賣掉廠子嗎?”榮飛笑著說。

“可我們哪有錢啊?可不是都像你媽一樣生了個好兒子。”另一個矮胖的阿姨說,“聽志梅說你認識市長,能不能不集資?紡織廠給國家做過多大的貢獻啊,不能因為這幾年困難了就忘了過去吧?是不是這個理?”

“是啊是啊,攢點錢要給兒子娶媳婦,我們這幫人都到這個份上了。你說這輩子,啊,錢也沒掙上,罪也沒少受。臨到快退休了還要集資,集個屁的資啊?”

“小飛,你們這一輩就數你出息了,能不能跟領導說說,不要集資了?”

女人們在七嘴八舌。

榮飛理解母親同事們的心理。他們大部分是在五八年大躍進中從農村招入城市的,經歷了六二年的壓縮城市人口而留下,至少有一點是肯定的,那就是吃苦耐勞,憑著這點得到工廠的肯定而成為一名真正的城市人。她們大多有二個以上的孩子,這輩子確實是錢沒掙多少,苦可沒少吃。她們短視,自私,有時還顯得貪婪。她們大多對變革帶著懷疑的態度,咒罵工廠卻又熱愛工廠,不願意將自己服務幾十年的企業賣掉。她們將手裏為數不多的一點存款攥得緊緊的,總在盤算著家裏的大事,兒女的成家,父母的養老以及其他,不願意拿出來搞什麽集資。

母親在她們中顯得自信,從容,“我跟你們說了好幾遍了,不要聽風就是雨,一是廠裏的政策還沒有出臺,二是集不集還不是你自己說了算?”

“那可不是。瑞蘭,你如今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了,勞資科已經傳出消息,說要搞什麽優化組合。按集資額優先,不集資的就可能沒崗位了……”

魏瑞蘭剛想說沒崗位就沒崗位唄,話到嘴邊硬是憋住了,這話說不得,如今老姐妹們都曉得自己發達了,不缺錢了,別說下崗,就是辭職也無所謂了,但人家不行。每月少上幾十上百元是無法生活的!眼睛不由得向長子的方向瞟,見榮飛正低了頭沈思。

榮飛在想紡織廠的現金流問題。如果集資是真實的,那麽肯定現金流出了問題,按說年初得到一筆救命的流貸後已經啟動了生產,然後就可以逐漸的走向正常,但為什麽半年多後又出現現金不足的問題呢?

“過去廠裏欠你們的錢,比如工資啊,醫藥費啊,是不是全補給你們了?”

“哪有!補是補了一點,但差的至少還有一半呢。”

“那這幾個月工資發放正常吧?沒有再出現拖欠吧?”

“那倒是沒有——小飛你問這些幹啥?你還是跟上面說說,公家哪裏差紡織廠這幾個錢?撥一點足夠廠裏用了……”

“阿姨,紡織廠的問題不是錢的問題,像你們說的,給了錢或者集資了也難。年初不是貸了一筆款子嗎?這才幾個月,就又向職工集資了?”

“哎呀,你說的是呀,集了資萬一虧了,咋個還嘛?不行,絕對不行。”

榮逸從北院進來,“哥,給我鑰匙,你的車動動地方,我把車放進庫裏。”

“馬上走,我準備去接她們呢。”

“那我去吧。”他從榮飛手裏接過鑰匙,跟母親的同事們打了個招呼轉身走了。

“你們不要急,廠裏出臺政策一定會考慮職工的承受能力。你們肯定還沒吃飯,就在這兒吃吧,都是現成的。”榮飛知道跟這幫阿姨們是說不清現金流問題的,有機會跟程市長講講,紡織廠虧損的真正原因找不到,合資或內部集資都是權宜之計。

“不,我們回去還有事。小飛你一定要給市裏反映反映……”

榮飛和母親將客人送出大門,回來見黃曉敏抱著小榮珊和老太太走出垂花門,老太太手裏牽著鵬鵬。現在鵬鵬每晚都跟老太太,不跟魏瑞蘭了。

初秋的傍晚最為宜人。

“姍姍,讓伯伯抱抱?”榮飛向榮珊招手。半歲的榮珊將小腦袋埋進母親的懷裏。

“女孩和男孩就是不一樣。鵬鵬這時候根本就不怕人。”黃曉敏跟榮飛笑笑。生育後的她胖了很多,產假超了三個月了,國慶後就要上班了,黃曉敏卻提出辭職,不想工作了。

榮逸的收入足以養家,不工作也是可以的。但邢芳和榮飛都不讚同黃曉敏的想法,做個全職太太或許對孩子有好處,對年輕輕的她不好。

榮飛扶著奶奶進餐廳,這是北院東廂靠南的一間屋子,擺了一組沙發和一臺電視,當地是一張大圓桌,足可坐20個人,全家齊聚也沒問題。“我去喊我爸來,不要等小逸他們了,我們先吃吧。”榮飛對奶奶說。奶奶的作息時間極為規律,今天好像已晚了。

“不,還是等等吧。”老太太興致勃勃地看電視,正是新聞聯播中國際新聞的時段。

“奶奶你看的懂嗎?”

“看不懂。瞎看。”

黃曉敏很敬畏老太太,認為她比婆婆的腦子更好,更容易接受新鮮事物。

等榮之貴和榮飛過來,大家開始吃飯。

“老李他們不是來借錢吧?”榮之貴問魏瑞蘭。

“不是。他們想讓小飛找市裏反映……”

“這你可管不了。”榮之貴對榮飛說,“紡織廠的事我清楚著呢,謝蔚山貪汙不假,若是當廠長,苗沛林那個書呆子差遠了!那幫科長主任們根本管不住,去掉了周鵬舉也解決不了什麽問題。這個廠子算是爛透了。前些日子還聽說你們要合資,幸虧沒辦,合資也救不了,除非將那幫人全開除。那可能嗎?”

那自然不可能。不過榮飛不相信紡織廠爛透了。作為紡織廠子弟,他在那片平房區生活了近二十年,不可能不對這個老廠產生各種各樣的感情。心裏真不願意看著它垮掉。

關鍵是現在有力量伸出援助的手。

“也沒有那麽嚴重。總有些人想從廠裏撈些好處,國企有,聯投的企業也有。上半年就開除了二個。關鍵還是個管理問題。”榮飛將筷子放下,“紡織廠肯定不可能徹底死掉,幾千工人的就業怎麽辦?市裏哪能那樣定呢?但虧損問題必須解決,否則就像人得了貧血病,只靠輸血怎麽能行?集資也是治標不治本的辦法。不過,都是老鄰居了,千萬不要說出傷人的話,”他知道父親說話愛得罪人,“他們真有困難,媽你就借給他們唄,都是很自理的人,早晚會還。就算不還,就當你做了好事。”

別人不知道,李志梅家的情況榮飛一清二楚,女婿去了動力所後經濟狀況有所好轉,但集資這樣的大錢他們肯定是拿不出的。

“那,如果要我和你爸集資呢?”

“集。為什麽不集?你們總不願辭職吧?將來可就沒有退休金了。倒不是惦記那幾個錢,畢竟還是紡織廠的職工嘛。”

“嗯,我也這樣想。你爸可是想辭職離廠了。你說,如果廠子塌了,那些錢是不是就拿不回來了?”

“塌了就是破產。破產的話就要清算。清算就是清償債務,按照清償順序,首先要歸還職工的欠發工資的,集資款和工資的性質差不多。應當可以歸還的。不過我覺得市裏不會讓紡織廠破產,那樣後遺癥太大了。最好的辦法還是走合資的路。就像小五她姐夫的農機廠,搬到郊外,用留下的土地作商業開發,廠裏會拿到一筆好錢,然後搞搞技術升級,更新一些設備,廠子也就活了。剛才電視上講出口,要知道紡織品是我國的傳統出口優勢項目。美國和歐洲那些有錢的國家競爭不過我們的。”

邢芳榮逸和甜甜回來時,大家已經吃完了飯。

榮飛對家人說,“國慶馬上到了,我們全家到黛山玩上兩天吧?黛山賓館建好後我都沒去過呢。”

“好,好,我要跟爸爸去爬山。”已經二歲多的鵬鵬高興的大叫。

“你不忙了?”邢芳問。ω×ɡ點Cc

“最近不忙了。事情一旦走上正軌,我就不太忙了。”

“那好的很。你也該出去輕松輕松了。”邢芳說。今年以來,榮飛一直高強度的工作,絕無休息日一說。很多計劃書報表之類的回家後還要研讀。經常很早就醒來,睜著眼睛在想事情。

邢芳覺得丈夫撐起聯投這個越來越大的攤子實在是太辛苦了。包括家人似乎都覺得他順風順水,大概只有她知道他內心的壓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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